谈《骆驼祥子》（转）

关于老舍的《骆驼祥子》，我们想从三方面来分析和评价。

首先，《骆驼祥子》写的是什么呢？简单地说，写的就是骆驼祥子这样一个北洋军阀时代的洋车夫，他的一生的遭遇和命运，以及作者通过他的遭遇和命运所揭示出来的当时社会的丑恶面目。

小说的主人公骆驼祥子究竟姓什么，不知道，我们只知道他一出场就叫祥子。“生长在乡间，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，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。”这说明他完全是无依无靠的。那么，他凭什么跑到城里来呢？他凭的是“足壮与诚实”，想靠出卖自己的力气，用个人奋斗的方式，来挣个前途。就这样，他拉上了洋车。他年纪轻轻，身体高大硬棒，立着像一棵树，拉起车来，他跑得是很出色的，照他这样一个人，加上要强和努力，他是应当能够实现他那可怜的生活理想——买上自己的车的。然而，事实上呢？在那样一个吃人的社会中，穷苦人善良的志愿只会扑空。他辛辛苦苦，省吃俭用，好容易买上一辆车，可是，忽然，他连人带车都被当兵们抓去了。他的一切努力，都算白饶。

从兵里逃出来，顺便带走三匹骆驼，卖了三十块钱，他的名字前面被加上了“骆驼”两个字。他继续任劳任怨地干，想再买辆车。车，变成了他生活的全部目的。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攒钱，跑了一气后，累的喘不过气来，旁人都泡上一包茶，可是他舍不得。每天，他不拉过一定的钱数不收车。但是，皇天总是欺负苦心人的，他的一滴血一滴汗积攒起来的钱，加上用生命换来的卖骆驼的钱，忽然，又一下被一个什么孙侦探全部诈骗光了。“买车，车丢了，省钱，钱丢了，自己的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！”祥子这时的懊恼，是可以想象得到的。然而，在那样一个社会中，祥子能有什么办法呢？他什么办法也没有，他只好走他最不愿意走的一条路，回到人和车厂去。车厂的老板刘四爷，是个老虎，刘四爷那个三十七八岁尚未出嫁的女儿虎妞，也是个老虎。但祥子偏偏就被虎妞看上了，他不喜欢她，恨她，知道和她结合，就是把自己整个交给她摆布。祥子是要强的，不愿意这样做。但是，现在，“他没有别的办法，只好去投降！一切的路都封上了，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。”到了虎妞那儿，刘四爷不愿招个车夫做女婿，于是，虎妞离开了家，和他另外租两间小屋住着。靠虎妞的钱，他另外买了辆车。然而，虎妞在分娩时，却被一个陈二奶奶给耽搁死了。他又不能不出卖这辆车，来支付各种开销，车是饭碗，是生命，他受了多少辛苦与委屈，买了又丢了，如此三起三落，到现在依然什么都没有！他仅有的一点生活理想幻灭了。他空空洞洞的，不再像原先那样要强、那样努力了。“经验使人知道怎样应当油滑一些”，“当初咱倒要强过呢，有一丁点好处没有？”这样，他开始沾染上了不良的习气。直至他知道他所唯一爱着的小福子沦为娼妓，被逼吊死在树林子里的时候，他更像整个投进了虚空里去。他觉得自己跟一条狗一样，“一整天的动作只为捡些白薯皮和须子吃，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，什么也无须乎想了。”

《骆驼祥子》就这样描写了祥子的一生。我们看到一个健壮、善良而又勤劳的青年劳动者，是怎样被旧社会的毒蛇紧紧惨绕着，最后被吞噬了下去。这在旧社会，是一个很平常的悲剧。那么，作者是怎样来写这个悲剧，怎样来塑造祥子这一个人物形象的呢？这就是我们所要谈的第二个问题。《骆驼祥子》里的人物，象祥子、虎妞、小福子等，欧不仅具有鲜明的个性，声音和面貌叫人仿佛可以听到和见到；而且他们的性格是植根于他们周围的社会生活中的，他们的行为和命运是和他们的社会分不开的。因此，他们的性格具有丰富的社会内容，比如祥子，他的性格和命运，就是在他和他周围的社会发生关系的过程中，逐渐形成和发展的。起初，他是那样要强，不拉自己的车好像就活不下来；后来，他又是那样消沉，把自己比作一条狗，活一天算一天。起初，他对人是那样的严肃，不可能随便和人往来，不可能沾染任何不良的习气；后来，他又是那样的随和，旁人做什么他也做什么，旁人能够沾染上的不良习气他也都一样一样的沾染上。我们读着《骆驼祥子》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：是当时的社会把祥子逼得走投无路的，是社会使他消沉和堕落的。因为这样，所以作者在描写人物时，就同时深刻地揭露了当时候社会的黑暗，使他的人物性格具有了典型的意义。

但是，仅联系到社会生活来描写人物，仅使人物的性格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，并不一定能够使人物活起来，作者还必须深刻地熟悉和理解他的人物。老舍对于他的人物，可以说是非常熟悉的。他自己就说：“我理会了他们的心态，而不是仅仅知道了他们的生活状况。”《骆驼祥子》就证实了这一点，老舍对于祥子的外貌、衣着、谈吐，他所干的行业、他所走的地方等都非常熟悉，真是如数家珍，所以能够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。比如祥子在北京各种各样车夫中所占地位那一段描写，如果作者不熟悉拉车这一个行业，他怎么能够清楚说出各种各样的车夫，他们所拉的不同的车、不同的跑法，不同的气派，不同的人生态度呢？如果作者不是对拉车有着细致的观察和体会，他又如何能够那样恰当的描写祥子失事那一晚上的跑法？“他的脚似乎是两个弹簧，几乎是微一着地便弹起来，后面的车轮转得已经看不出条来，皮轮仿佛已经离开了地，连人带车都象被阵急风吹起来了似的。”

然而，老舍所熟悉的还不仅是这一些外表的东西，更重要的是，是他对于人物心理状况，也是揣摩得又熟又透，比如祥子带着三匹骆驼从兵们那里逃出来，作者对于他当时那种恐惧加上疲劳、忧虑加上麻木的心情，刻画的非常细致和逼真，为了不让眼睛闭上，他必须想点什么。但是，“想什么呢？他的头有些发晕，头发里发痒，两脚发酸，口中又干又涩。他想不起别的，只想可怜的自己。可是，连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详细的想了，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，仿佛刚想起自己，就又把自己忘记了。”在书中，作者不止一次的描写了复杂的心理状况，每一次描写，又都能切合特殊的人物与事件，具体地写出它们不同的特点。祥子三次回人和车厂，三次不同的心情，作者都写得有声有色、各有特色。

老舍还善于通过写景来制造环境的气氛，配合心理的描写，来说明人物面临了新的命运。老舍是很重视写景的，但他不主张为写景而写景，他要把它当场人物活动的园地来写，当成具有特定的色彩的背景来写。要做到这一点，作者也必须深刻地熟悉他的人物活动的环境。在书中，老舍不仅熟悉祥子，也熟悉祥子所生活于其中的北京的地理和天气的情况。他写景，正是为了写人物。比如虎妞有一天晚上，到曹宅去找祥子，他二人谈话了一阵，“到了桥头上，两面冰上的冷气使得祥子哆嗦了一次，他不愿再走，平日，他拉着车过桥，唯恐出错，一点也顾不得向左右看，现在，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，可是他心中觉得这个景色有些可怕：那些灰冷的冰，微动的树影，惨白的高塔，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声，或狂走起来，更不愿再陪着她，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，头朝下，砸破了冰，沉下去，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。”在这里，人和景是交织在一块的。景凄凉、冷寂，人的心又是那样惶乱、阴暗。

在人物对话上，作者常常通过不多的几声话，就恰如其分地刻画出人物在具体环境中的心理状态、性格特征。而且作者的特点，还在于他能在有些地方，把人物的动作、状态、心理过程等，和他的对话统一起来写。比如当祥子从兵里逃出来，第一次走进人和车厂，作者就有一段很简练而又精彩的描写：
祥子拿着两包火柴，走进了人和厂，天还没黑，刘家父女正在吃晚饭，看见他进来，虎妞把筷子放下了：“祥子！你让狼叼了去，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？”
“哼！”祥子没说出什么来。
刘四爷的大圆眼在祥子身上绕了绕，什么也没说。
祥子戴着新草帽，坐在他们对面。

这里，人物的话不多，但三种不同的性格、心术却显现出来。祥子充满了悲愤、委屈，然而是个老实憨直的汉子，什么都说不出。虎妞呢？亲切极了，可是这是虎妞的亲切，亲切中带着有泼辣的味儿。至于刘四爷，他没有作声，可是他那“大圆眼”绕了一绕，就已经足够地说明他是一个很深沉的老头子，他不轻易相信什么，也不轻易发表意见，他在分析和研究。

作者对于祥子是爱护和同情的，但只限于知识分子的同情劳动人民。他对他所写的人物“只代他们伸冤诉苦，也描写了他们的好品质，可是我没敢说他们应当如何革命。”作者没有给祥子找到革命的出路，连最低的反抗意识也没有暗示给他，祥子只是重复了小马儿祖父的道路，个人式的奋斗，个人式的消沉和堕落。因此，《骆驼祥子》的整个气氛，尤其是结尾，就显得太阴沉了。但不管怎样，《骆驼祥子》也是中国新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一部优秀作品。